重回历史现场
贺立华
“文革”十年刚刚结束那会儿,不少官员和文化人,就急急忙忙把文革中书写过的“红色日记”“红色颂歌”“大批判稿”“揭发稿”“打倒稿”“表忠心稿”“致敬电稿”“讨伐书”“检讨书”“认罪书”……统统烧掉了;一些机关部门,也像清理病毒垃圾一样,处理掉了文革中的各种书刊图文资料。“四人帮”打倒了,文革结束了,《决议》发表了,文革否定了,全国十几亿人口的思想统一到《决议》上来,这事儿就算完了。“伤痕”已痊愈,“反思”已完成。现如今,学界不研究,艺术不表现,书刊不发表,课堂不讲解……文革十年就这样被翻篇了,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,“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”,以致于现在不少年轻人不知道“红宝书”是什么书,不知道“黑帮”“牛棚”“牛鬼蛇神”……为何物?他们或许能从热力狂跳“忠字舞”的广场大妈那里听到一点儿文革的余音,由此他们甚至以为,文革就是全民娱乐,文革的天是明朗的天,全国人民好喜欢。
雷公《文革文存》的意义就在这里:虽然他还不能解读上层文革,作为平民,他只能带领读者回到平民文革的现场,看看他们所经历的文革:《文存》作者有红卫兵领袖,也有“牛鬼蛇神”、“右派分子”、“反动权威”,有国家干部,也有平头百姓,有来自部队军营的,也有来自工厂矿山的,有县城、有京城、有政府、有学府……有回忆录,有私人通信,有小说、诗歌、散文……《文存》多视角全方位地展示了基层文革的真相。真相,本身就有意义。例如:《文存》中有红卫兵高扬的回忆录《是谁让我们批斗老师的》就揭示了文革之初批斗老师的真相:我们农民的孩子,自古以来就知道“唯有读书高”,从心眼里由衷地热爱先生敬重师长。但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,县委书记带领工作组进校代行校长职权,学校就乱套了:废弃学生班委会,成立革命领导小组,组织“红五类”“红卫兵”队伍,排挤“地富反坏右”“黑五类子弟”学生;发动同学揭发老师的问题,见学生们纹丝不动,工作组干部就秘密散布老师人事档案里的材料——“某某老师家是恶霸地主……”“某某老师是57年的右派……”“某某老师是流氓……”从而启发热血青年的“阶级觉悟”,鼓动学生冲上阶级斗争第一线,于是掀起了批斗教师的恶浪……这些真相至少说明:单纯的学生并非天生就是恶魔,是谁让学生变成恶魔的?至今没有敢站出来担责的。活了101岁的老作家巴金始终都很困惑这个问题:那些含着眼泪读他的《家》《春》《秋》的青年人,那些昨天还围绕在他身边听“巴金老爷爷”讲故事的红领巾,怎么一夜之间变得面目狰狞向他抡起皮带棍棒呢?他的小说向青少年播种的是爱和光明啊,怎么收获的却是耻辱痛苦和血泪呢?他对自己从一个启蒙者如何一步一步沦为“牛马”的,有了一些体会,但对那些单纯的孩子们是如何变成“虎狼”的?至死也没搞明白。如果巴金老人生前能读到高扬同学的回忆文章,大概能有所悟吧。无产阶级的革命导师马克思曾说过一句名言:“人类要洗清自己的罪过,就只有说出这些罪过的真相。”《马克思恩格斯全集》第一卷,418页。这,就是真相的力量。
《文存》对原始史料的搜集和呈现是客观的、观点各异的,是不分门派、不加评说的,这表明了严肃的收藏家雷公对历史的尊重。更难能可贵的是,雷公,并没有把自己打扮成一贯正确的先知先觉者,他不遮羞,不怕丑,开膛破肚,剖露心胸,将自己在文革中发表的许多“歌唱”的、“打倒”的、“支持”的、“反对”的、“战斗”的“革命”诗文也晾在了阳光下……由此我们也更清楚地了解一个真实的雷公:原来他的青春才华都奉献给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了,他曾是一位赤胆忠心的红色歌者,是个荣获奖励《语录》本最多的解放军“支左标兵”,是“心向红太阳”的矿工诗人……当他知悉自己同学的文章得到“文革小组”夸奖而得宠、受到最高领袖表扬而参加国宴时,他惊喜若狂手舞足舞,他和他的“右派”老师一样,都将此视作人生为文的最高目标——“得此殊荣,人生足矣”……他是部队军营里、矿山工厂里激情激湃的文革歌手……谁也不会想到,曾经沧桑之后,年近八旬的雷公,却变成了批判文革最激烈的人。雷公从青春期赤胆忠心地颂圣颂神热情歌唱,到耄耋之年的愤怒批判:亵渎神灵、批判极左、否定文革、为屈死的张志新、为千百万死难的青春生命而哭泣、而忏悔……期间,他走了多少弯路,回溯了多少事件的来龙去脉,阅读了多少血泪史料,明白了多少残酷的真相,经历了怎样痛切的反思和自我的否定……只有他自己知道。
鉴前世之兴衰,考当今之得失。“文革”结束后,老作家巴金就提出了建立“文革博物馆”的构想。他说:建立“文革博物馆”,这不是某一个人的事情,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让子孙后代牢记十年惨痛的教训。雷公是历史责任的自觉承担者,他殚精竭虑、甘冒风险编辑出版了这部《文存》,尽管《文存》只是文革沧海之一粟,但它所披露的底层文革的部分真相已经惊醒了世人,它让后来者看到了红卫兵一代的真实足迹,让我们的孩子们懂得了“原来我们的父辈是这样走过来的……”它承载的老作
贺立华:平阴县东阿人。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,博士生导师。有多种文艺评论集出版发行。
后 记
十年文革.在我短暂的人生中,其实就干了两件事:站岗放哨,下井挖煤。
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十五日,脱下民装,穿上军服,从玫瑰公社北石碳村(古史上曾称曰“石河’小县)小学民办教师的岗位上,来到北国辽宁省锦县石山镇 3150部队(沈阳军区40军119 师356团)服役。在新兵连中,有一种释放重担的感觉:六二年六月,从福建省浦城县森工局洋溪伐木场下放回乡后,又重担在身:既要去生产队里挣工分,还要到自由地里干好活。不久,又在大队里任民兵连指导员、治安主任,学习毛主席著作小组组长、辅导员。虽然累的腰酸腿疼.但干劲十足。得过好几次县武装部的奖状。
六四年,从新兵连军训完,正式分到老连队服役 (80 分队 81 小队--356 团二营四连)。又有新担子重压在肩:白天军训,夜晚站岗空闲时,还要给连队黑板报写战友们的学“毛选”心得体会
空闲,我没有。
六四年八月,从连队调到营部通信班,当了一名步谈机员。那时,部队正开展连队要当四好连队、战士要当“五好战士”活动。在六四年年底评选“五好战士”活动中,我因爱看外国小说而落选。营长说,一个解放军战士,不爱中国小说.不爱《解放军文艺》,怎么能算一个好战士呢?从此,我爱上了《解放军文艺》及解放军出版社出的文学作品。
六五年元旦,军武比赛,全团我投弹第一,打上特等射手,又在军区《前进报》上发表了3 篇文章而荣得三本《毛主席语录》。军衔从列兵晋升为上等兵,又成了二营步谈机小组组长,在营部任书记员。营长、教导员叫我填写入党申请书,我说不感兴趣,首长不解,一怒之下,叫我回到老连队四连。
文学创作我一直不间断,不停地往解放军报刊、地方省市级报刊投稿。诗、散文写了不少,也发表了一些。连指导员有一次对我说,当好毛主席的战士,听毛主席的话,读毛主席的书,就能当个好兵,报刊上才能多发表作品。我听他的话了,他签字并写上“已阅”,果然有效。《黑龙江日报》就发表了我的诗作《千万颗红心飞向毛主席》。
我为连队争了光,也为营部、团里争了光。团政治处郭干事为我投稿开绿灯,印发了十几张盖有“中国人民解放军 3150 部队政治处”大红章的印鉴。要投稿,填好投发就行,政审合格,可以发表
在部队,五年文革我发表了不少诗文之作。
九六九年三月退伍。到了肥城矿区陶阳煤矿重点掘进队,下井挖煤,当了名掘进工,创作热情一直不减,那首《矿工歌唱红太阳》,就是在井下,用矿灯照着写的。登在一九六九年十二月二十六日的《大众日报》上。
七O年初,我调到矿宣传科,当广播员、宣传员。七五年 6月,我调到平阴国棉厂,当码布工、班长。七八年九月,又调到平阴县文化馆,当文学创作员。二OO二年一月退休。
从文革熬过来的人,都有话可说。我也一样,为纪念这不寻常的十年我编选了这本《文革文存》。
上编:箴文臻珍。都是我老师、同学之作。
中编:铭文刻心。是中共辽宁省委《共产党员》记者写的革命烈士张志新事迹的文章。常读不厌,刻骨铭心。
下编:雷诗龙文。是我十年写的诗文之作。多是文革时之作,也有回忆之文。今日读来,五味杂陈。
不堪回首,也要回首。脚印大小?路正还是斜径?回首一下,思索一下,或许有益。
我是一名中国公民,留下点史料之作,或许有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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